这一天晚上，周寒没有回家，陪着艾晓蕾。

两人在院子里，各自坐了一个躺椅，然后聊着以后的打算。周寒喝了点酒，不胜酒力，便先回屋睡觉了，剩下艾晓蕾一个人。

她不能喝酒，寂寂然地，再一次想起来，今天是“她”的生日，她离开家乡之后，认识她的人，都会在这一天祝她“生日快乐”。当然，除了她的养父母。他们为她过真正的生日。

每年这一天，养父母都会想起那个被拐卖的女孩子，黯然难过。

他们从未放弃过寻找她。

他们都有意避讳着这个日子。

艾晓蕾把胳膊枕在脑后，仰头望着夜空，深蓝的乌云背后，偶有一两颗疏星。

她喟然叹道：“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啊。”

因为，有人会记得。

是她的初恋男友董力勤。

即使分手后，他还是会给她寄生日礼物，但是寄信地址永远成谜。而她无论搬家到哪里，都会把地址发到他的QQ邮箱里。

他永远知道她在哪里。

艾晓蕾给楼下的门卫打了一个电话，电话快断之时，门卫迷迷糊糊接起了电话。

“你好，我是22楼的艾晓蕾，想请问一下，今天有没有我的快递？”

“我帮你看一看……”

门卫放下电话，去找快递。

艾晓蕾这里听着一片杂音，她莫名地有些紧张。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他来了。而去年这一天，她还在期待着他的礼物。

他会不会和她一样，逐渐忘记那个重要的存在？

她对他来说，应该是重要的存在吧。

她心底里悄悄如是想。

他是她的学长，大她一届。

她上大学第一天，在火车站，拖着行李箱走出站口，就看到他举着一个牌子，上面写着“艾晓蕾”三个字。

临下火车前的一个小时，艾晓蕾躲进厕所里，换上了一件白裙子，抹上了橙色的唇膏。

人群里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，本想喊她一声，可是两人目光对视时，却突然哑声，只看着她一步步走近。

“噢，你来了。”

“噢，我来了。”

这是现实世界里，他们的第一句对话。

他们是网友，只在QQ上聊天。

高中时期的艾晓蕾想考董力勤的那所大学，在学校贴吧里找到一个群，入了群之后，便与他相识。他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，不论艾晓蕾提出什么问题，都会不厌其烦地回答，还把自己高中时期做的笔记本扫描下来，发给艾晓蕾。

虽然他们用的不是同一份高考试题，但是这份诚恳，让艾晓蕾莫名心安。

她对所有人都有防备之心。

而他，是她第一个放下防备之心的人。

于是，两人就成为了网友，但是很奇怪，谁都没有想过语音聊天或者视频。

怀揣着少年心事，把神秘当做美好的保护色。

高考成绩公布之后，艾晓蕾把成绩单第一个告诉了他。

他故作镇定地表示：按照以前的录取分数线，她完全可以考入他的大学。其实，他在宿舍里已经尖叫着跳起来，正在打游戏的舍友，愣了一秒钟之后，说了一句：“花痴。”

他的朋友们都知道，他有个小女朋友。

他没有表白过，但是已经将她当成了女友。

当然，之后他也没有表白过，因为不需要，在他接她回学校的路上，已经牵了她的手。

他无数次浏览过她的QQ空间，知道照片上的她很漂亮。

可是，没有想到，竟然会那么漂亮！

如果不赶快牵手，她很快就会被人抢走的。

当他碰到她的手的那一刹那，他明显地感觉，她触电一般往里缩了一下，她的手冰冰凉，手心里却有汗，像一条腻滑的鱼，随时都会从他手中挣脱。

他才不会让她就此跑掉，所以，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。

她眼睛向下，像是看着鼻尖，又像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路，嘴角轻扬着不安的欢喜，鼻尖上冒着细汗，一闪闪地发光。

就这样他，他们恋爱了。

真心喜欢着一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？

如果有人问艾晓蕾这个问题，她会双目含烟，脸颊微红，回忆往事，然后告诉那个人：

就是想和你一起浪费时间。

天是天蓝色的天，云是白云朵的云，花是鲜花色的花，草是草绿色的草。

人是举世无双的人。

无论什么时候再见，哪怕才刚刚分别一分钟，永远有初见时的惊喜。就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人啊，不说话也觉得舒服的人啊，说再多话也觉得不够的人啊，看到他只觉得心头萦绕着电流的人啊。

想跟他待在永恒的时光里，等着地老与天荒。

听遍所有的情歌，也觉得是唱给他的歌。

她爱他爱得深沉，有时候，看着他的背影，也会默默地流泪。

她内疚极了，因为对不起爸爸，对不起妈妈，对不起姐姐。她爱上了一个人，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，变成了可以被打败的人，变成了一个忘记自己誓言的人。

那些痛苦的可耻的记忆，早已变换了另一个模样，却还在悄悄地折磨着她。

她没办法接受他的亲密举动。

第一次牵手，她忍受着巨大的恐惧，以及莫名的羞耻。但是，因为他的手掌很有力，因为她早已芳心暗许，所以她才压制住挣脱的冲动。

他是她的初恋，恋爱之后，她才知道，自己有着亲密恐惧症。

他们第一次接吻，她感觉自己像一条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鱼，锋利的刀刃已经贴近鱼腹，她紧张地抓紧了他，不知道哪里用错力，差一点将他的舌头咬下来。

他捂着嘴巴蹲下来。

她像个被捞上来的水鬼，战战兢兢地看着他。

巨大的羞耻感将她吞没，如同淋漓着鲜血的往事涌上心头，她胸口堵着什么东西，引着她干呕，却呕吐出无尽的空虚，以及双眼空含的泪水。

她清晰地记得，爸爸妈妈去世之后，她还没有被送回外婆家时，还住在原来的家里，不过那时已经成为姑姑和吴道林的家。

她和姐姐住在一起。

有一天晚上，姑姑不在家，吴道林偷偷进了她们的房间。她最先醒过来，经过了车祸，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醒。

姐姐知道她晚上睡不安生，所以留了一盏壁灯。

昏黄的壁灯下，她睁着眼睛，看到吴道林坐在床边上，一只手渐渐靠近姐姐的肩膀。

姐姐穿了一件吊带睡裙，被子盖在手臂以下，娇巧的双胸几乎裸见。

吴道林色眯眯地看着姐姐，一副想下手又不忍下手的表情。他不想下手，并非心生怜悯，而是生怕不到好时机。

就在吴道林的手要伸入姐姐胸前之时，他发现了艾晓蕾并没有睡着，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。

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，吴道林说道：“睡觉！”

他认为，她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，什么都不懂。

她怔怔地不动。

“你再不睡觉，我把你交给警察抓起来。”

她害怕极了，将被子盖在头上，闭上眼睛。

然后，她听着姐姐呻吟了一声，忽然惊恐地喊道：“你干什么……”话没说完，嘴巴就被吴道林捂住了。

姐姐奋力挣扎着，双手划水一样打在她的身上，妄图把她叫醒。她蜷缩在被子里，紧闭着眼睛，胆怯而卑弱地想着：“这不是真的，这不是真的，这不是真的……”

后来，姐姐渐渐反抗不动了。

床像摇摇椅一样，“吱纽、吱纽”急促地响动。

姐姐无声地哭泣。

她依稀知道，姐姐正在经历着什么。她清晰地知道，原先，自己是有可能救她的。

但是，她只是蜷缩在那里，惊恐而羞耻地等着时间过去。

时间很快就过去了。

姐姐像被扔掉的风干的鱼，呆呆地躺在床上，过了很久，很久，她才“呜呜”地哭起来。

她听着姐姐的哭声，才敢跟着哭出声来。

姐姐一边捶胸顿足，一边把她抱在怀里，时而清醒，时而失去理智，不停问她道：“可颂，我们回不去了，是不是？可颂，我们回不去了，是不是？”

她哭得太凶，一口气喘不上来，咳嗽了一声，“哇”一下吐了出来，全都吐在了姐姐光着的身上。

她看着那些污秽，只觉得触目惊心。

姐姐拿被子去擦，安慰她说：“没关系，我们擦掉……”说着又哭出声来。她一边抽噎着，一边说道：“可颂，姐姐一定会报仇，一定会报仇。”

姐姐果真报仇。

第二天姑姑回来，姐姐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出来。

姑姑还没有听完，便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，嘴里骂道：“不要脸的婊子，这个家里容不得你胡说八道。”

姐姐不甘心，尖叫道：“我没有说谎，你不信可以问可颂。那个畜生昨晚就是跑进我的房间里……”

姐姐怂恿艾晓蕾：“快点告诉姑姑，昨晚那个畜生对我做了什么？”

姑姑凶狠地盯着艾晓蕾，像要把她生吞活剥，说道：“你也是个不要脸的小婊子。”

“他进了我们的房间。”

艾晓蕾地小心脏“砰砰”乱跳，不觉握紧了拳头，眼泪溢满眼眶，又一次说道：“他进了我们的房间。他进了我们的房间。”

吴悦琦冲上来，学着妈妈的样子，打了艾晓蕾一个耳朵，尤觉得不过瘾，又多打了另一边脸，说道：“不要脸的小婊子。”

姐姐推开吴悦琦，冲她怒吼：“不许动我妹妹！”

姑姑指着她，说道：“你疯了，你疯了。”

姐姐拿起桌上的水果刀，喊道：“是不是我死了，你才肯相信，那个畜生强奸了我？那好，我死给你看。”

姐姐将水果刀刺在肚子上，白色的外套立即晕染了一朵鲜红的花。

姑姑急得跳脚，却还不肯承认吴道林强奸了侄女，虽然她对侄女的话深信不疑。

姐姐倒在了艾晓蕾脚边上，她的额头上青筋暴突，因为被冤枉的不甘心，因为孤军奋战的恐惧，因为无能为力的软弱。

艾晓蕾想起姐姐昨晚说过的话：“可颂，姐姐一定会报仇，一定会报仇。”

她真的害怕姐姐就此死了。

“哇”一声，她又吐了出来。

家里乱糟糟一团。

姑姑六神无主，给吴道林打电话，一边报告详情，一边忍不住臭骂他。吴悦琦得意洋洋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姐姐，吴竞禹吓得躲在桌子底下“哇哇”大哭。

艾晓蕾摸摸姐姐的脸，还有一丝温度，她说道：“姐姐，我替你报仇。”

吴悦琦听到了，冲妈妈大喊：“妈，那个小婊子说，要替她姐姐报仇。”

姐姐用沾满血的手握住她的手，说道：“救我，救我……”

她是那样的无助，犹如昨晚双臂如划水般挣扎，明知这个妹妹才四岁，可能一点忙都帮不上。

可是，她身陷险境，唯一可依靠的，还是这个小孩子。

艾晓蕾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，她跑到姑姑面前，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姑姑面前，头磕得“咚咚”直响，哀求她：“姑姑，求求你，救救姐姐吧。姑姑，求求你，救救姐姐吧。”

不知道是因为亲情还在，还是因为害怕担责任，姑姑把姐姐送到了医院。

姐姐最终被救了下来。

之后，艾晓蕾便被送到了外婆家。

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，艾晓蕾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，如果那一天晚上，她不那么懦弱，而是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，也许结果就会不一样。

她觉得，自己才是那个凶手。

所以，她无法原谅自己。

像摇摇椅一样的，“吱纽、吱纽”急促地响动的声音，像一个磨牙的鬼一样，折磨着她的耳膜，总会引得她突如其来地呕吐。

于是，这变成了她的心魔。

她始料未及的是，谈恋爱之后，这便成了一种病。

她没办法与所爱之人展现出亲密。

巨大的羞耻感与负罪感，将她压得喘不过气。

可是，董力勤还是谅解她，愿意理解她，虽然她不曾对他解释过什么。

但是，因为他爱她，所以心疼她。

她永远记得，她第一年放寒假回家，他送她上了火车，然后站在车窗玻璃外，在玻璃上呵了气，然后画了一个心。

“我爱你。”

他说。

“我爱你。”

她说。

他隔着厚重的玻璃窗，她听不见他的话。她身后是嘈杂的人声，他固然也听不到她的话。

所有人都认为，艾晓蕾是个心机婊，她不是真的爱他，因为他家里很有钱。

世人对漂亮女人的偏见不过如此。

他们在背地里，总会这么诅咒他们，艾晓蕾遇到更有钱的男人，就会立刻抛弃他。

多年之后，艾晓蕾再次想起他来，忽然觉得，当时的他亦会有这样的忧虑吧。

毕竟，年少谈爱的年纪，只会把爱当成伤害自己的凶器。

越爱，越怕失去。

信誓旦旦的情事，真的像个嘲弄，让人回味之时，亦会忍不住苦笑出来。

已经陷入沉沉往事的艾晓蕾，忽然被门卫的声音惊醒：“艾小姐，我认真查看了一下，没有你的快递。”

艾晓蕾哑哑地怔了一下，说道：“那麻烦了。”

他大概结婚了。

他大概是恨她的。

因为，她确实“抛弃”了他，为了另外一个更有钱的男人。

艾晓蕾心中涌现无限酸楚。

她仰头望着夜空，只有无边的空空茫茫。

忽然的，夜空中绽放出一朵硕大的烟花。

这一朵散去，空寂的一秒之后，接二连三的烟花开始盛放，像是一场华丽的演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