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晓蕾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，这些事情，她是第一次讲给别人听，她原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，没想到，自己比想象中坚强。

“那时候，我七岁，已经懂事了。外婆已经很老了，而且身体有病。她经常半夜醒来，然后盘腿坐到天亮。外婆有些神经质，她时不时以泪洗面，一面哭，一面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。总而言之，就是她很命苦之类。

但是，有一些话，我是听得懂的。她总说，我妈妈是被害死的，骂我姑姑是菊花精，受了吴道林的蛊惑，连自己的亲哥亲嫂子都害。我那时候便知道，爸爸妈妈的死也许并不简单。因为家里的资产，都被他们抢走了。”

艾晓蕾这才发觉，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颗鸡蛋。她闭上眼睛，让自己放松了片刻，方把鸡蛋往桌子上一放。

不知是因为用力过猛，还是因为方才被攥在手心里，受力过大，那鸡蛋一下子就碎了。

蛋液流了一桌子。

两人因为沉浸在令人悲痛的故事里，只看着蛋液慢慢地流下桌子。

“我其实很怕我外婆，我如果稍有做的不如意的地方，她就会吓唬我，要把我送回到姑姑那里。我只有变得很乖，拼命讨她欢心，因为我不想被送回去。

可是，这一天还是来了。

两年后的一天，外婆告诉我，她必须把我送到姑姑那里，因为她被查出得了癌症。我记得，我被送走那天，外婆哭得很惨，一个劲儿地叮嘱我，要听话，要乖。”

周寒紧张起来，问道：“他们对你不好吗？”

艾晓蕾的左手悄然握紧，有些事情，只能埋在心里面。

她摇头：“不好不坏吧。他们夫妻两个都嗜钱如命，在外拼命赚钱。我见到他们的机会很少。只是吴悦琦常常捉弄我。她因为被姐姐欺负过，所以都还在我的身上。”

她想起一个细节：“我那时候很胖，因为吃过含激素的药，所以她每天‘蠢猪’‘蠢猪’的喊我。”

周寒知道，艾晓蕾几乎不吃猪肉，大概跟这个有关。

果然，艾晓蕾接着说道：“我后来几乎碰不得猪肉，连听到‘猪’这个字都觉得神经紧张。”

“你当时无依无靠，一定吃了很多苦。”

艾晓蕾流下泪来，说道：“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做噩梦，因为害怕自己莫名其妙死掉。因为你看见过死亡，真正体会过，什么是脆弱。生命真的一瞬间就没了。”

“你姐姐呢？”

“我姐姐差点死在产房这件事情，给吴道林提供了灵感。他这时候才站出来，像个长辈的样子，向宋家讨说法。宝信日化是个很有实力的公司，吴道林一直都是黑白通吃，宋家对他有所忌惮，所以私底下与他达成了协议。”

“原来他是有所图。”

“对。他看中了宋家名下的一块地皮，宋家无偿地送给了他。这块地成就了后来吴道林房地产大亨的地位。而姐姐变傻了，宋家人觉得丢脸，就给关起来。”

周寒气得站起来，说道：“他们也太无耻了。”

“更无耻的在后面。”

周寒身上的毛孔一缩，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。

“姐姐被关起来，是吴道林的意思。原本，宋家人还想把她送到国外治病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艾晓蕾摸着自己的右手拇指，她再一次响起姐姐跟她说过的话：“可颂，没想到爸爸还为我们留有后路。我们的这个指纹，可是值很多钱呢。”

“原先，宝信日化能够在香港顺利上市，爸爸在香港的一个律师好朋友，帮过很大的忙。他有一家律师行，专门帮助内地公司上市。因为在香港上市，法律上的一些手续非常麻烦。很多选择在香港上市的公司，都会赠送给律师行一些股份，作为报酬。

我爸爸非常大手笔，赠送给那个律师朋友10.8%的股份。但是有个条件，股份收益可无偿占有十年。十年之后，自动转入指定的信托基金，收益暂时有律师保管。如果要转让股份或者取出收益，须在律师的公证下，必须有他的两个女儿的指纹。”

周寒仔细算了一下这笔账，这10.8%是原始股，随着宝信不断发展壮大，如今已经是一笔巨款。

而且这10.8%的股份，不仅可以让她们姐妹入主宝信集团董事局，而且还是非常有分量的董事。

“吴道林一直想把股份拿回来，但是香港的法律效仿西方，是非常有约束力的。而且爸爸的那个律师朋友，非常不齿吴道林的行为，所以无论吴道林想出什么办法，他总能化解。

吴道林没有办法收回股份，却也不想有一天成为祸患。姐姐只有被诊断为非正常人，这个股份都没有人能动。所以，他勾结宋家，一直把姐姐关起来，不让见人，所以，姐姐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。”

周寒气到说不出一句话，过了半天，她问道：“那你姑姑呢？她可是你们的亲姑姑。为什么任由吴道林这么做？”

“我也想知道为什么。”

两人陷入沉思，过了好久，艾晓蕾方说道：“大概钱真的可以腐蚀一个人的灵魂。”

“你怎么会离开吴家……由张可颂变成艾晓蕾？”

她的左手还是握得很紧，仿佛那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
有些事情，真的要咽在肚子里，一辈子都无法对他人说的，哪怕折磨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烂了。

说与外人听的，永远只是皮毛。

“外婆生病住院，有一天我去看她，结果意外的碰到了我以前的保姆。我和姐姐都是被她养大的，我们叫她‘荷奶奶’，后来爸妈去世了，她就被姑姑辞退了。

她一生无儿无女，都在给别人家做保姆。后来不幸得了癌症，她把自己一生的积蓄，都留给了自己的侄儿艾大明。”

周寒知道的，艾晓蕾的爸爸，不，养父就叫艾大明。

“艾大明和妻子一直守在荷奶奶病床前尽孝。他们有个女儿被拐卖了，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回来。他妻子看到我的第一眼，就哭了。因为他们的女儿，也就是真实的艾晓蕾，也是白白胖胖的。

我那个时候，就萌生了一个想法，离开吴家。

跟着艾大明他们走，是个不错的选择。荷奶奶跟艾大明夫妇说了我的身世，他们都觉得我很可怜，于是我趁机认他们做了干爹干妈。

有一次，因为一件小事，我被吴悦琦打了，受了伤，我跑到医院去找我干爹干妈，他们心疼得不得了。因为女儿被拐卖，他们最见不得孩子受苦。可能那个时候，他们也萌生了收养我的念头。

荷奶奶去世之后，艾大明要回老家。

我打包了我的行李，偷偷跑出来，央求他带我一起回去。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，不敢做犯法的事情，所以并没有答应我。

我就一路跟着他，直到他要进火车站。

我记得当时火车站人很多，他躲到人群里，我再找不到他。我一边哭着，一边喊着‘爸爸’，然后，他出现了，泪流满面。”

艾晓蕾至今想起那个画面，仍不免激动落泪。

她当时一边哭一边喊“爸爸”，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，艾大明扒开人群，几乎扑倒她的身边。

他双膝落地，是跪在她面前，将她抱住。

父母去世之后，除了姐姐之外，再没有人如此情深意重地给过她一个拥抱。

那时的她，像一只流浪狗一样，连她自己都很苦恼，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，为什么爱她的人都会离他而去？

艾大明那一个结实的拥抱，一下子让她找到了归属感。

原来，这个世界上，也有人在乎她。

周寒亦哭了，她和艾晓蕾的养父母接触颇多，说道：“你的爸爸妈妈，确实是世界上难得的好父母。”

“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。”

“吴家人没有找过你吗？”

艾晓蕾迟疑了一下，说道：“也许找过，也许没有找。我后来发现了一件事情，我离开吴家那一段时间，宝信日化正被恶意收购，吴道林夫妇忙得焦头烂额，估计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事情。

你知道那起恶意收购怎么失败的吗？

说来可笑，就是因为爸爸留给我们的那10.8%的股份。因为很难动得了，反而意外的保护了吴道林。

大概也因为如此，他们才没有找我的想法。如果真的要找一个孩子，以他们当时的财力，怎么可能找不到呢？姐姐疯了，我失踪了，那么那10.8%的股份，即使吴道林得不到，其他人也得不到。”

周寒深深地呼了一口气，说道：“我还担心他们找你。”

“不止你担心。我养父养母也担心，他们都是那种最朴实的老百姓。所以，我被带回去，对外只说是找到女儿，因为隔了好多年，相貌有变化很正常。我比艾晓蕾大两岁，但是我发育比较慢，所以也看不出来。

但是，他们还是担心受怕了一段时间，回到家不久，便搬家了。周围的邻居都以为，找到了女儿，生怕女儿再次被拐卖，所以离开那个风水不好的家。”

周寒感叹：“他们是好人。”

“但是，我却对不住他们。其实，他们知道我想干什么。他们的愿望就是，我能够嫁回老家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，为他们生个外孙女。可是，他们从来不说，因为不想给我压力。”

“所以，你接近林娜，就是为了复仇。”

艾晓蕾的目光定然，说道：“我想为我爸妈的死讨回一个公道。当时警察调查结果是，因为下雨地滑，车速过快，而导致车祸。我记得当时爸爸妈妈吵得很厉害，之后才开车出门。我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。

我想拿回原本属于我家的东西。吴道林抢走了那么久，该还回来了。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，应该受到惩罚。”

周寒这才明白，为什么艾晓蕾反复强调“一定要保住宝信日化”，因为那是她爸爸一手创立的。

“我记得小时候，宝信日化生产过名为‘可伊可颂’系列产品，是很有名的一个日化品牌。原来，是以你们姐妹的名字命名的。后来就不再生产了。”

“所以，我一定要把宝信日化拿回来。”

“你帮林娜开日化公司，然后找吴悦琦投资，其实就是为了日后铺路。”

艾晓蕾点头，不禁怅然，说道：“我铺排那么久，眼看就要成功了，却被陆辰利用。”

艾晓蕾忍不住，有一次自责：“我真不该跟他做那个交易。”

“因为你听说张可伊住院，所以就失去了理智。”

“周寒，那是我将近二十年来，第一次离姐姐那么近。宋年丰去世早，他临死前与吴道林达成协议。现在宋家人都在吴家屋檐下过活，所以把张可伊看得特别紧。我现在都不知道，她被关在哪里。”

“而且，‘张可伊’这三个字，在吴家和宋家的朋友圈里，几乎绝迹。大家很少提到。”

艾晓蕾一脸的忧虑，她失掉林娜这棵大树之后，很多资源都断了。她想知道张可伊的近况，就更加难了。

“你以后打算怎么办？”

“我这两天身体养胖了一些，打算回家一趟，然后再做打算。”

周寒笑道：“你这是以退为进。”

正说着，艾晓蕾的手机响了，是林娜的私人秘书朱文语打来的。

她满是抱歉的声音，说道：“艾姐真的抱歉，娜姐一早就嘱咐我，让我给你定个蛋糕送过去，可是我这脑子不够用，竟然给忘了。怪我，怪我。”

“没有关系。”

“娜姐去了法国血拼，她如果在国内的话，一定把我骂死。艾姐你大人有大量，不要怪我。”

怎么会怪她呢？

林娜估计都忘了她过生日这回事情，朱文语想起来，给她打了这个电话，把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头上。

“娜姐最近还好吧。”

朱文语有些尴尬：“挺好的。”

一时无话。

“我这边还有点事情，我先忙了。艾姐，生日快乐。”

艾晓蕾挂了电话之后，对周寒说道：“对于林娜来说，以退为进是最好的方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