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想到，陆辰坐到了她一旁。

顿时，她觉得，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。

但是，到底是什么东西变了，她也说不出来。

陆辰对待她，一直是充满讥讽与蔑视，他只要站在她面前，她便能感觉到，他向她射出来的明枪暗箭。

此时此刻，陆辰像是有柔光笼罩，冷若冰霜的脸，也变得柔和起来。

艾晓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，却发觉，他正在盯着自己。

他似乎有话要说，眼神流转间，却把一切归于沉默。

他按下一旁车门的一个按钮，一个指示灯亮了起来，车内响起了音乐，但是，只有车前的音响开着，孙洲被音乐声环绕，而车后的音响却关闭着。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，所以他们若是交谈什么，孙洲是听不清楚的。

艾晓蕾很诧异，看着他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。

他的双腿交叠而放，脚尖冲着艾晓蕾的方向，肩膀无意向一侧倾斜，亦是冲着艾晓蕾的方向。

他的一只手放在膝盖那里，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头，轻轻地叩着，像是斟酌着什么事情。

“你很累吧？”

艾晓蕾的脸正欲偏回来之际，听着他轻轻这么一问，她愣住了。

他的语气中没有嘲讽，有一种看尽她的疲惫的悯然。

她侧着脸，怔然未动，眼睛垂下，跌落出很多情绪，落到了脸腮那里，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冲动。

她想起在医院里的那一幕，她伤口撕裂，昏过去之际，陆辰就在眼前。眼前的世界在黑白交替之间，她觉得挺拔如他，像一棵树，让她生出一种可怕的信任感。

所以，她与他做了那个交易。

第二次手术之后，昏昏沉沉的数日间，她无能为力的时刻，都是那种信任感在支撑着她。

有时候，她清醒的时候，就会疑惑自己，为什么会那么信任他？

如果世间真的存在命运，那种信任就是鬼使神差。时间的轴在那一刻，标注着“相信他”，他刚好站在那里，而她刚好走到那里。

结果……

却不尽如人意。

命运有时候就爱开玩笑。

就像此时，那一句“你很累吧”，即使他就是一个恶魔般的存在，她却听出了问候的味道。

就像高考那一年，她带着决一死战的心情，玩命地学习，因为在她那个小地方，考入一所好大学，是很吃力的一件事情。最后，她终于考入了心仪的大学。

她查出成绩之后，在一旁镇定的艾大明，忽然跌坐在地上，哭着对她说：“你终于不用那么辛苦了。”

她不知道为什么，就听了陆辰的这一句，就联想到了艾大明。

他们当然不能相提并论。

可能，鬼使神差？

也许音乐为底，总有一些戏剧化的成分。

她确实很累。

跟讨厌的人逢场作戏，是一种什么感觉？

犹如吃饭的时候，吃出了一只苍蝇，可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，继续吃下去。为了不让别人看穿，那只苍蝇亦会混在饭菜中，吃进肚子里。

可是，她不得不这么做。

她总是陷入与心相违的泥沼中。她似乎很聪明，但是她是很愚蠢的，聪明的人，怎么会如此委屈自己呢？

“其实，你大可不必这么委屈自己。”

艾晓蕾惊讶地看着他。

他微低着头，看着自己的双手，他的左手正轻轻抚弄着右手手指。

艾晓蕾才发现，他的手指很修长，指甲修得很干净。

有那么一瞬间，她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，也许是可以与他倾诉衷肠的。

她自己都吓了一跳，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么？

“你怎么知道，我很累，又怎么知道，我在委屈自己？”

“你方才一直笑着，可是，你真正笑起来不是这个样子。”

艾晓蕾笑道：“听陆总的语气，好像见过我真正的笑一样。”

“见过。”

他微抬起眼眸，褪去了往日的犀利，像利剑隐藏了锋芒，多出了一份温柔，像英雄拈花微笑，有一种迷惑的摇荡，像月光照破花影。

“在哪里见过？”

“你的朋友圈。”

艾晓蕾疑惑，她的朋友圈？不就是更新一下工作近态，时不时发表一些鸡汤感慨。

她恍然大悟，他所说的是私人用的手机的那个朋友圈。他是加过她的好友的，她发现的第一时间，就把他拉黑了。

那是最真实的一面，很少在人前展示，如今被他说破，她不好意思起来。

好像做自己，也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。

“我觉得那样挺好的。”

艾晓蕾扭过脸去，说道：“我一直想问陆总，怎么会有我私人的微信号？”

陆辰哑口无言。

他忘记了，当时他骗她说，那个手机掉水里坏掉了。

“所以，我的手机并没有掉到水里，而是一直在陆总那里。”

谎言被戳破，辩解只会显得可笑。

“对，我骗了你。”

“为什么要骗我手机坏掉了呢？”艾晓蕾想到了，“只怕陆总看了不该看的东西，想毁灭证据吧。”

艾晓蕾所指的，是她故意让周寒发的短信，提到查到张一鸣的下落，想借此引陆辰上钩。

陆辰默认，说道：“可惜你的短信并没有骗到我。我不相信，你知道张一鸣的下落。”

陆辰现在想起来，他当时留下那个手机，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想毁灭证据。他至今依然记得，他从她的手机里，初次看到她的灿烂笑容时的讶异。

现在的他，更愿意相信，留下手机，是出于私心。

“如果我真的知道呢？”

“那就算我的失误。”

“像陆总这样的人，竟然会允许自己失误。”

陆辰挑眉看向她。

她转过头，看着他，说道：“DC科技这个公司，是陆总炒作起来的，引得很多投资人蜂拥而入，但是你却不急不忙起来。时间过去这么久了，DC科技炙手可热，但是投资案却毫无进展。

“关键是，张一鸣却依然没有下落。别人找不到，也许能力不足。可是，陆总也找不到他，真有点说不过去。其中原因，细究起来，可真是耐人寻味。”

“哦？”

陆辰一副想听高见的表情。

“只怕项庄舞剑，却意在沛公。”

方才艾晓蕾在酒店看到张一鸣，自从DC科技声名鹊起之后，他一直待价而沽，所以躲起来，任由多方投资人打架。可是，过了这么久，投资案却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
张一鸣该坐不住了。

陆辰颇有些意外，她竟然如此聪慧，看穿了他的用意。他忽然很想，拍拍她的头，夸奖她一句。

“蕾蕾真是聪明。”

此话一出，两人相视而怔。

陆辰自从听了林娜叫她“蕾蕾”，便甚觉悦耳，心里面已经练习了无数遍，没想到，竟然一下脱口而出。

艾晓蕾有一种异样的心情，除了艾大明，喊她“蕾蕾”的男人，只有她的初恋董力勤。

董力勤亦这样夸奖过她，捏着她的脸蛋，说道：“哎呦，我的蕾蕾，就是这么聪明。”

陆辰感觉自己的耳朵红了，心跳得厉害，他转过头去，偷偷换了一口气。

一会儿之后，他想说句什么，于是回过头来，可就在他张口的瞬间，车内的音乐突然停了。

那一句话就卡在他喉咙里。

他说不出一句话，像被人突然点了穴，一种很滑稽的姿态。他收回来不是，说出口亦不是，好不尴尬。

另一首音乐的前奏缓缓响起，陆辰这才动了一下，然后快速地转过脸去，像一头低了头的大灰狼，小小声，说道：“对不起，冒犯你了。”

艾晓蕾咬着嘴唇，忍住笑。

她转过身，拿手抵在嘴边，才没有笑出声来。

谁知道，他先笑出声来。

莫名的。

他的脸上最多出现的是冷笑，讥笑，嘲笑，从未如此，言而由衷地笑出来，而且还笑出声来。

艾晓蕾也笑了，垂下头，肩头的头发散落下来，遮住了她的笑意。

她对他依然有戒备之心。

明媚乍现之后，两人的脸色慢慢紧绷起来，恢复到常态。

各怀心事。

陆辰说道：“听你方才的话，想必猜出了我的用意。”

“我哪有那么聪明。”

这一句话说出口，那“聪明”二字，犹如一根刺扎到陆辰，他又想起那令人难堪的瞬间，眼神都有些飘。

艾晓蕾自觉失口，忙接着说道：“这么久了，投资案一点动静都没有，张一鸣该坐不住了。如果陆总再找不到他，只怕到时候计划落空。”

“艾……艾小姐有什么高见？”

“那个时候，我确实想骗你，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张一鸣在哪里。但是，我现在真的知道。”

陆辰对此很是怀疑。

他的员工，专门负责DC科技投资案，叫做何鹏的，很会找人，曾经找到了张一鸣的下落。但是，张一鸣着实狡猾，与何鹏友好地聊过天之后，再次不见人影。

这倒是陆辰喜闻乐见的。

这项投资案拖得越久，对他越有利。

如果张一鸣沉不住气，倒该他紧张了。

“以我对张一鸣的了解，他现在应该沉不住气了。如果在众多的投资人中，他选择某一个接触，陆总的计划可就泡汤了。”

“你了解张一鸣？”

艾晓蕾淡然，说道：“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。”

“我为什么要相信你？”

“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。不过，我可不会乘人之危。”

艾晓蕾还是指陆辰利用她那件事情，可见，她对此事有多耿耿于怀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。

陆辰表情冷峻，他的大脑在清晰地思考，计算着其中的利弊，权衡着可能存在的得失。

一会儿之后，他说道：“我那不叫乘人之危，你在决定跟我做交易之前，已经选择了要承担的后果。”

“陆总敢不敢跟我再做一次交易？”

陆辰心中暗喜，他求之不得。

他现在最愿意做的事情，就是与她纠缠不清。

不过，他冷眼一翻，以一个冷静的商人之姿，说道：“那我得先听一听，艾小姐想得到什么。”

“帮我重回林娜的身边。”

陆辰凝神，看着艾晓蕾，她到底为什么，要一直攀附着林娜。

“还有另外一个目的。”

“你不会太贪心了吗？”

“比之陆总所得，我这一点要求，微不足道。”

“是什么目的？”

“吴悦琦私自开着一个公司，她也想投资DC科技，我想借此搞垮她的公司。”

“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”

艾晓蕾冷笑道：“陆总，这可是一笔交易，你从中得利，我报私仇。我们都各取所需。”

“你跟吴悦琦有私仇？”

“她飞扬跋扈，目中无人，所有仇人很多。我只是其中受害者之一。我愿意替所有被她伤害的人，报这个仇。”

“在商言商，你不怕我有利可图之时，把这件事情泄密给吴悦琦啊？”

“你不会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你只会做对你最有利的事情。目前，陆总，您的选择只有一个，成也艾晓蕾，败也艾晓蕾。”

最后一句，威胁意味明显。

她看懂了他布的局，想要搞破坏，也异常容易。

陆辰是遇强则强的人，曾经威胁过他的人，都没有什么好下场。他尤其不喜人当面挑衅他。

可是，艾晓蕾的话，在他听来，竟然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把假刀，架在他的脖子上，装模作样地威胁他。他为了哄她开心，总要陪着她做一场戏。

虽然他对DC科技有野心，但是赚钱在他看来，是最无聊的一件事情，反而因为她的目的，他忽然觉得，这件事情有了意思。

她想报私仇，那就帮她做这件事吧。

女人嘛，小心眼，也蛮可爱的。

“好，我答应你。”

艾晓蕾沉思状，片刻之后，说道：“为了避免重蹈覆辙，陆总总得有所表示，让我相信你吧。”

这无可厚非。

是交易，总怕对方反水。

可是，陆辰听出来的意思是，艾晓蕾不相信他。

这让他很生气。

她竟然不相信他？

她竟然不相信他！

他冷着一张脸，闷闷地，说道：“那你同样，是不是也得让我相信你？”

“不如我们定个协议。如果一方违约的话，就……就赔偿现金。”

陆辰忍住了，差点笑出来。

他以为，她会想出什么更具约束力的条件，没想到竟然是钱。

“如果我们有一方违约，就拿对方一半的资产。”

陆辰笑了一下，说道：“这明显是我吃亏。”

“那是当然，如果陆总违约，我失掉的可是全部，陆总不但不会有什么损失，反而还会得很多好处。”

不知怎么的，他竟然听出来撒娇的味道。

毕竟，她在向他示弱。

“好，我让我的律师尽快拟定一个协议。”

艾晓蕾有些疑惑，陆辰这么痛快地答应，其中不会有诈吧。

陆辰看出来了，说道：“放心吧。我不会再乘人之危。”

艾晓蕾不置可否。

谁知道他又有什么坏主意，得把自己的七灵八窍都调动起来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
汽车平稳地驶入一条隐秘的街道，艾晓蕾看到“捌号餐厅”的大招牌。

她好久没有来这里吃饭了。

谁知道，下了车之后，才知道今天关门。

门口的白板上明确写着原因：因大厨失恋，出去散心，所以暂时不营业。